来源:《中国高等教育》 2011年15-16期
传承中华文化、提升中国文化影响力,树立与我们的传统和中国在当今世界影响力相称的文化大国形象,已经刻不容缓,时不我待。如何顺应中国全面和平崛起的历史潮流,整体提升中国文化的软实力,落实贯彻党中央“建设中华民族共有精神家园”的战略部署,重振国学无疑是一个恰当的战略选择,是一条可行的康庄大道。道理十分简单,“国学”是文化之根,是民族之魂。具体地说,国学本质上就是中华民族精神的载体,是我们的精神家园、精神故乡,我们的安身立命之地,是中华民族的精神长城,是我们伟大民族顶天立地的思想根基、力量根基,也是我们不可被战胜的强大自信心的精神源泉。
一、综合研究与分流探索之互为补充是具有共性的学术建构规律
国学不仅是“国魂之学”,同时也是学科之学。作为“国魂之学”,国学可以是广义的,具有旗帜、统合的作用;而作为学科之学,国学又是具体的,有明确的研究对象、范围、内涵和课程设计,处理好与其他人文学科尤其是文史哲的关系,是国学健康发展的关键。
考察古今中外的学术发展历史可以发现,今人称之为“学科”的综合研究与分流探索之分头并进、互为补充,乃学科建设的基本常态,是具有普遍共性的学术建构规律。在中国古代,无论是《汉书·艺文志》所规范的“六略之学”,
抑或是《隋书·经籍志》所构筑的“四部之学”,综合与分流,始终是学科建构中的根本命题。具体地说,‘‘六略之学”中的“六艺略”之于“诸子略”、“诗赋略”、“兵书略”、“数术略”、“方技略”,“四部之学”中的“经部”之于“史部”、“子部”、“集部”,就学科的基本性质而言,实际上就是“整体”与“局部”、“综合”与“分流”的关系。从地位、性质看,是指导与从属的区分;从范围、对象看,则是统合与分属的区分。
换言之,“六艺略”、“经部”既是统治思想的价值取向体现,是指以研究、阐释儒家经典为核心的学问,自汉代以来,儒家思想已经成为中国古代社会的主流意识形态,作为中国古代政治、社会、伦理秩序的思想基础,它已成为中国文化之根,规定了华夏文明的大本大源,塑造了华夏族群两千多年的政治制度与社会生活,塑造了我们祖先共同的生活方式。
但同时,它也是整合性、包容性的学科,与其他相对分流独立的学科形成互为对应、互为补充的关系。如《周易》,为“群经之首”,一方面固然是其为统治思想的哲理精髓,犹《汉书·艺文志》所言:“(乐、诗、礼、书、春秋)五者,盖五常之道,相须而备,而《易》为之原。”另一方面,更是因为它笼括一切,无所不包,在学科整合上有最大的兼容并蓄特征,没有“道术将为天下裂”、“道之一隅”的分门别类问题。故《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的作者说:“《易》道广大,无所不包,旁及天文、地理、乐律、兵法、韵学、算术,以逮方外之炉火.
皆可援《易》以为说。”
同样的情况,在西方近现代的学科建设与发展中,也一样存在。西方除了文、史、哲的学科外,还设有古典学,对古代希腊、罗马文化做整体、综合的研究。这说明,西方近现代尽管在学科建构中注重于分科教育与研究,但是,它并没有剥夺统合性学科如古典学存在的合法性。也同时呈现整体与分科、综合与单项的平衡和统一,使之分兵合击、互为弥补,相辅相成,相得益彰。“百虑而一致,殊途而同归”,共同作用于学科的发展、文化的演进。
由此可见,中西学术文化的建设上具有相似性,它们都有分门别类的单科进取,也都有相对整合的综合建构,其综合性的学科皆体现为亦文亦史亦哲,都具有圆融、整全的特点,都主张对某些学术命题要避免做简单的分科研究,而提倡有必要建立相对“混沌性”的学科,采取综合式的研究,认为如此才能真正深入其堂奥。这样,就显然从一个侧面表明了,即使是以西方的学科分类为标准,把西方看成是现代学科的典范,我们目前的学科分类也明显地存在着一些不足和问题。从这个意义上讲,国学学科的地位和作用,与西方古典学有一定的相似,即都是对文、史、哲分科的一种补充、一种整合,都是对我国固有学术中那些不能简单地分割到文、史、哲学科中的内容,如经学、子学等,做一种整全的研究。
二、现代分科治学忽视了中国传统人文学术融会贯通的学术特质
回想清朝末年,随着欧风美雨的沛然袭来,中国的学术体系与学科格局也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清王朝学部在1903年颁布的《奏定大学堂章程》中,制定“八科立学”,即经、文、法、商、理、工、农、医八大学科,“经学科”与其他七科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视之为整合与分流的对应关系。至民国初年,在全盘否定中国传统文化思潮的大背景下,以“经学”为核心的国学几乎成为落后、愚昧的代名词,必须由它来为中国近代以来的衰落与灾难承担总责任,“经学科”乃被取消。上个世纪初,人们纷纷接受、采用了西方分科的方法对我国固有的学术、文化进行分类,一般分为文、史、哲,加上语言、文字、民俗、考古等等。这样,中国以“经、史、子、集”为主体的固有学术文化体系就逐渐让位给以文、史、哲为代表的现代学科。不可否认,当时人们采用西方学科体制对国学进行分类有新鲜感,有其合理性,文、史、哲等学科在传承古代文化中确也发挥了一定的积极作用。这是历史的一种选择,必须加以应有的肯定。
但经过近一个世纪的实践,我们有必要回过头对文、史、哲的现代学科分科进行反思。如有学者指出的,中国传统学术是整体之学、博雅之学、汇通之学,强调知行合一,经世致用,注重义理、考据、辞章的统一,将其放在以“西学”的学科门类之下,必然是削足适履,摆脱不了肢解 “国学” 之弊。
例如,经学是中国文化之根,它就是完整意义上的综合之学,既包括了小学为基础的文献学,也汇总了上古时期的史料与文献,还勾画了基本制度与社会建设理论,又集中反映了我们民族的精神追求与道德价值取向,具有统揽全局、规范一切的地位。但在文、史、哲的学科体制下,《诗经》变成文学,只能探讨《诗经》中的艺术特色,考证《诗经》中的鸟兽虫鱼,而三家诗、毛诗所体现的诗教精神,三百篇之所以成为“经”的精神,则基本上被排除在外。更让人遗憾的是,《春秋公羊传》、《春秋谷梁传》、《仪礼》这些经典完全被排除在现代学科视野之外。而恰恰是这些经书,在历史上曾经对政治的改革、制度的建构、生活方式的变化产生了根本性的影响,晚清“公羊学’’之于当时政治演变的不可替代之影响,就是十分明显的例子。但由于它们和现代学科基本上没有重合之处,以至于长期得不到研究,这不免使人发出“数典忘祖’’之叹了。
子学是中国文化的瑰宝,是古代诸子对社会人生的见解与思考,包含了哲学、政治、伦理、教育、科技等丰富的内容。与经学不同,子学不是对经书的诠释、解读,而是通过个人对社会人生的观察、体验,提出系统的思想主张、见解及社会改革的方案,故子学是传统文化中最富有创造力,内涵最为丰富,也最具有个性魅力的部分。但在目前的教育中,子学被分割到文史哲不同学科之中,文学系将《苟》《韩》《墨》《老》《庄》当文学作品看待,探讨其艺术风格、文体演变;哲学系则将其看做儒、墨、道、法的哲学经典,研究儒家、墨家、道家、法家的思想发展;历史系则将其当史料看待,钩沉其中的人物、事件,结果只能是得其一偏,难窥其整体之美,完整的子学被强行肢解。
一样的情况,也发生在传统的“史学’’与“集部”之中。 如《史记》固然为史学鸿著,但它并不局限于历史一科,其三少内容并非“历史”所能囊括。它的《历书》《天官书》,当属于天文学范畴,它的《平准书》《货殖列传》当为优秀的经济学、地理学著作,它的《礼书》《乐书》,是礼乐文化与制度的集中体现,它的《河渠书》,则是水利学的具体反映。它们固然是历史的积淀,但同时也是各自专业领域工具理性的展示。又如杜甫的诗歌,当然是优秀的文学作品,格调高标,形式优雅,沁人心脾,陶冶性情,但同时又是唐代社会历史的形象写照,富有历史学的见证价值,故长期以来被人们誉之为不朽的“诗史”。如果单纯着眼于它的文学价值,也就低估了杜甫诗歌的真正意义。
凡此种种,不胜枚举。而现代分科治学的弊端与不足,由此可见一斑。它忽视了中国传统人文学术所特有的融会贯通的学术特质,割裂了义理、考据、辞章之学,障碍了学术思想文化资源的开发和利用。这正如《苟子.解蔽篇》与《庄子·天下篇》所指出的那样:‘‘此数具者,皆道之一隅也。夫道者,体常而尽变,一隅不足以举之”;“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历史的迷失与学术的失落。
三、适时建设国学学科,使国学教育与研究合法化、制度化
很显然,20世纪的一大学术趋势是分科治学,而目学科越分越细。但学科不断细化所带来的一个不可避免的结果,就是一个侧重综合的时代可能会很快到来。因为我们所面临的一系列问题本身无论是社会问题,还是学术问题,均已越来越带有综合的性质,分科治学已越来越束手尢策。
如何来应对这一挑战,我认为可以从两个途径入手:第一,是必须提出一些超越学科壁垒的“问题”或“话题”,也就是说,把“问题”看得比学科更重要,更带根本性。我们的教学与研究,应以“问题”为中心,以“问题”为导向,而不应以学科为中心;要以“问题”为中心来整合学科,而不宜以“学科”为平台来分裂、切割“问题”。
第二,也是更为迫切的,是重新整合与建构综合性的学科,作为整个人文学科新的增长点,提供新的学术平台。从而更科学、更合理、更有效率地从事“问题”的研究与回答。在这方面,克服种种阻力,适时地建立国学学科。使国学教育与研究合法化、制度化,应该是最佳的战略选择。因为,我们都已看到,经过近一个世纪的实践,仅仅以文、史、哲等学科来传承“我国固有之学术”存在着明显的局限与不足,有必要在文、史、哲等学科之外,再建立一门学科,作为对文、史、哲分科研究的汇通、补充、矫正、完善。
众所周知,今天的教育有一个综合、交叉的趋势,我们不否认文、史、哲分科的合理性,但在这个基础上还应有新的综合,国学学科的设立,就可以起到这样一个综合的作用。人们常说“文、史、哲不分家”,其实文、史、哲本来就是现代学科分化过程的产物,不存在分家不分家的问题。大家之所以这样讲,意在重申其源头本来是一个整体,应该有综合。但分科既已形成,想要综合已非易事,故海内外许多高校都设立高等人文研究院之类的机构,目的就是为文、史、哲等学科的综合、交流提供一个平台。
因此,设立国学学科,成立国学院,可以更好地促进学科的融合。强调经史、文史的会通,打破学科的壁垒,真正继承和弘扬古代学术的优良传统。至于有些学理上界定的技术性问题,也不应该成为国学学科设置上的障碍,它完全可以通过学科建设自身发展过程中逐步调适,逐步完善。在动态变化中进一步科学化、规范化,而不该“安其所习,党同妒真”。我们的现行的学科制度学习的是直接从西方学习和引入的,可是,西方欧美诸国都懂得学科建构上“统合”与“分流”的内在逻辑关系,都知道珍视自己的传统文化,为此特地设置有古典学,为开展其传统文化的综合性教育与研究留出一席之地,把自己的传统文化纳入国家文化“软实力”体系,而我们说自己拥有5000年悠久文明,但在实际工作中却漠视自己传统文化的整合性教育与研究,不让“国学”在我们现行的学科体系中合法落上“户口”,没有在制度层面上给它的传承与发展留出必要的空间,这不得不引起我们的反思。
四、国学已成为学科建设崭新的增长点并具有极强的时代需求
尤其需要特别强调的是,我们今天所倡导的国学教育与研究,并不是单纯的国故整理和诠释,而是立足于马克思主义立场,反映时代精神和需求,引领文化建设正确方向的文化创新,是与时代思潮和谐共生的新国学。即通过系统、扎实的义理、考据、词章之学的训练,培养德智体全面发展、具有中国传统学术和精神底蕴、集学术训练与人格养成为一体,具有中西视野、能够承继“和合贯通”、“求知致道”的中国固有学术传统的通识型、创新型高层次专门人才。与文、史、哲的分科研究相得益彰,互为促进。
根据近六年国学教育的探索,并综合各方面的意见,结合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既有科研学术优势,我们的基本做法是,初步确定国学学科四个主要研究方向:经学与子学、小学与集部研究、史部研究、西域语言与历史。
所谓经学,主要是指以研究、阐释儒家经典为核心的学问,自汉代以来,儒家思想已经成为中国古代社会的主流意识形态,是中国古代政治、社会、伦理秩序的思想基础。子学,一般指经学以外诸子百家的其他思想流派和学术主张,是中国古代思想、文化多元性的重要体现,也是构成中国古代文化传统的重要组成部分。史部与中国传统史学,是以华夏文明发生、发展和历史演进轨迹作为研究对象的学问,史部在其研究对象、研究宗旨方面与通常意义的历史学相比更具有专门性和针对性,更有助于人们树立民族文化的优越感,增强民族向心力和凝聚力。小学与集部研究,以文字训诂及中国传统诗词歌赋之学为主,它是中国古代灿烂文化的集中体现。作为新时代的国学,当然应该充分考虑我国多民族的历史文化传统,突出“大国学”的理念——这里的“大”乃“有容乃大”的“大”,而非“大而全”的“大”——可以促进中华民族的文化认同,有利于各民族和谐相处,真正做到“五十六个民族是一家”,巩固国家的统一。因此,少数民族语言和历史文化,特别是西域地区的语言、历史、文化也应纳入国学范畴,这具有极其重要的历史和现实意义。
“学术乃天下之公器”。学术的生命在于鼓励并允许人们不断地尝试、探索、创新,以适应时代、社会的需要,而不应抱残守缺,固步自封,更不宜党同妒真,师心自用。需要强调的是,国学作为新生事物,它在制度层面上的存废去留,有讨论是很正常的。我们赞同讨论、辩论,也不回避质疑。但要警惕只讲工具理性、不讲价值理性的这种思维方式的干扰和阻碍。当然,鉴于设立新学科是一个错综复杂问题,可以考虑在增列中国古典学(国学)为一级学科的基本前提下,在具体操作过程中持慎重的态度,率先在少数有条件的学校进行试点,等时机成熟,再进一步推行。
我们欣喜地看到,这些年来,开展国学教育已成为学术界、教育界的广泛共识,国内众多高校也在以不同形式开展国学研究和专业教育,国学已经成为新时期学科建设中一个崭新增长点,有着极强的时代需求和深厚的群众基础。最近,胡锦涛总书记在庆祝清华大学建校100周年大会的重要讲话中,将文化传承创新作为高等教育的第四大职能提出来,他指出,高等教育是优秀文化传承的重要载体和思想文化创新的重要源泉。而重振国学,弘扬中华民族优秀文化,就是把承担这份责任、履行这一职能落到实处的一个具体表现。我相信,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之下,国学学科的建设必将会有长足进步,万紫千红的国学春天就要来临。
【作者纪宝成为中国人民大学校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