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面上是尊重,实际上是贬低”
记者:2009年年初,温家宝总理在国家科教领导小组会议上说:“教育方针、教育体制、教育布局和教育投入,属于国家行为,应该由国家负责。具体到每个学校如何办好,还是应该由学校负责、校长负责。不同类型学校的领导体制和办学模式应有所不同,要尊重学校的办学自主权。教育事业还是应该由懂教育的人办。”由懂教育的人办学,这也是现在大学的一个核心问题,大家都在批评中国没有真正的教育家。
杨福家:西方的著名大学都是世界范围内招聘,而不是由教育部来任命。而国内的大学实行校长任命制,把行政化色彩带到高校里,这是造成今天大学氛围不好的一个重要原因。把一些大学的校长定为副部级,表面上是尊重,实际上是贬低!在国外,大学校长绝对不是副部级,教育部部长都对他们很尊敬。美国现任国防部长罗伯特•盖茨以前就是一位大学校长,他接到国防部长任命后写了一封信说,我热爱这个学校,但是国家需要我,我更热爱我的国家,我必须走。韩国的一位大学校长直接被任命为总理。日元上的人物福泽喻吉就是庆应大学的校长,并非王室成员。
记者:看来,把校长定位副部级,表面是抬高,实际上不过是明确把大学校长定位为教育部的下属,校长与教育部之间定位为领导与被领导的关系。
杨福家:美国教育部长到哈佛大学,哈佛校长不见他的,为什么要见呢?没有一个校长会见他。英国的教育部长是内阁成员,他到诺丁汉大学里来,我会会见他,但这是礼节性的,表示对他的尊重,可是他说任何的话,对我没有影响,更不意味着他的话就是“指示”,我没有义务按着他说的去做。英国的教育部长也从来不“指示”,他知道自己的地位。诺丁汉大学有一个15层的高楼,建在路边,很不合理。英国首相撒切尔夫人到学校来看到后,也建议拆掉。校方虽然也认为当初建造是个错误决定,但是如果拆掉又要花一大笔钱,所以至今仍然在使用。撒切尔夫人的的话我们可以听,但是我们不一定按照去做,她也不会追究“你怎么没听我的话”。因为学校是独立于政府的一个学术自治体,政府是政府,学校是学校。
记者:但是,中国却把大学视为政府的附庸,教育部更理所当然地认为大学是自己的下属。
杨福家:中国有自己的特殊国情,但是去除大学的行政化是应该的,至少应该把大学体制恢复到解放初的时候,那时大学没有行政级别,不管是复旦大学的陈望道校长,还是武汉大学的李达校长,他们的地位都非常高,绝对是高于部长级的。
记者:核心的问题是要保证大学成为学术自治体,它和政府之间是有非常清晰的界限的,政府做什么,学校做什么,大家都非常清楚,而不是说学校是政府的一个附属。
杨福家:大学成为学术自治体并不意味着一所大学可以为所欲为,它要在法律下运作,不能违法。
记者:教育家需要懂教育的人来办学校。在您看来,我们需要什么样的教育家,换句话说,教育家应该具有什么样的素质?
杨福家:作为一个教育家,第一,他应该了解世界的教育,也了解中国的国情,而且有丰富的学校管理经验。第二,他必须有比较丰富的教育管理经验,最好能够在教育系统学习过。
以前我讲过,美国的一些大学都有几百年历史了,像哈佛已经373年,比美国历史还要长。中国的大学才多少年,怎么和人家比?但是我现在的观点变了。16年前我在复旦大学接待过以色列已故总理拉宾。当时,拉宾总理自豪地介绍:“以色列只有550万人口。其领土的60%是沙漠,90%是干旱地。但我们是农业强国,高科技强国。”我问:“什么因素使以色列如此强大?”他答了一句:“以色列有7所一流大学。”以色列最早的大学是1924年才建立的,不到90年就有了7所一流大学。近年来,在本土作出巨大贡献的以色列科学家更是接二连三获得诺贝尔奖。论土地面积,北京与以色列差不多;论人口,上海是以色列的3倍;论环境,我们60年和平,他们战火不断;论历史,我们的大学诞生得比他们早,京沪两地都有百年老校,却没有一所可与以色列那7所大学相比!60年过去了,为什么我们培养不出像钱学森那样的杰出人才?对比这些,对中国教育现状怎么会没有危机感呢?
记者:在美国,历史不到100年就成为世界名校的也有,关键是大学怎么办。
杨福家:新中国成立60年了,没有培养出一位大师。获得诺贝尔奖的华人科学家已经有七位了,但是他们与新中国的教育没有任何关系。例如,杨振宁和李政道是解放前的西南联大时期培养的。
记者:西南联大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大学,虽然那时候很穷,但是,它那会已经成为一个真正现代意义上的大学了。
杨福家:包括谈家桢、苏步青等人的重要的学术文章,都是那个时候写出来的,因为那个环境允许搞学术,而现在的环境呢,使学者浮躁得不得了。最近我在几次演讲中,都要求取消研究生毕业要发表几篇SCI文章的规定。如果把这个规定用到世界上,很多诺贝尔奖获得者都拿不到学位。很多获奖者就是靠他们的博士论文,此外就没有其他文章。但是现在我们要求至少发表两篇,这不是很荒唐吗?
我们要按照教育规律办事,把关系理顺了,大学就会发展很快,就会出很多人才,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老出不了人才。使人满意的体制应该能够保证大学由教育家办学,保证大学在国家宪法和法律框架内具有自己独立的思考,自由的表达办学自主权,保证做到《高教法》规定的“高等学校应当面向社会,依法自主办学,实行民主管理。”
大学绝对不能盈利
记者:根据您在英国诺丁汉大学任校长期间的观察,对比国内大学,英国大学运作的特点有哪些?
杨福家:我曾经问过哈佛大学校长,他说在美国大学校长主要做两件事:全世界找钱、全世界找人。最早诺丁汉大学找到我时,我首先去问,我要不要去筹钱呢,弄钱我可没有手段。后来我才了解到,与中国一样,英国的学校都是政府的,不需要校长去弄钱。实际上领导学校的是三个委员会:校务委员会、教务委员会、学术委员会,在三个委员会之下有一个执行者,执行三个委员会的决议,这个执行者就相当于国内的校长。教育部不干预学校的事务,各大学都依法办事。在就任诺丁汉大学校长半年以后,有了越来越深的体会,我发表了一次演说,直言英国的大学可以与美国大学竞争,但是永远超不过美国。为什么呢?因为美国大学要自己筹集资金,重要的还不在于钱,而在于社会是否认可大学,只有得到社会认可的大学才能获得社会的资助,这激励着美国大学都奋力追求卓越。办好大学的第一个条件,就是看它能不能够拿到非政府的资助,非政府的资助说明社会的一种认可。
记者:现在国内民众普遍对教育不满意,大学很难得到非政府的资助。
杨福家:老百姓对教育不满意,怎么会给你钱?而在美国,来自非政府的资助可以让教授安心研究,不要考虑生活问题。我们现在有多少教授全心全意在搞学术研究?包括学生,高中生不念书了,为了找工作,大学生最近几年也不念书了,教学质量怎么会高啊?我才不相信呢。
记者:中国大学也在搞市场经济,许多人都在困惑,大学和市场应该是什么关系?
杨福家:大学校长、科学家与总经理绝对不能混在一起,这三者是个三角形,要搞科研,就专心搞科研,既要搞科研又要做大学校长,做不好的;要做生意,就专心做生意,既要搞学校管理又要做生意赚钱,也不可能做好。我做复旦大学校长的时候就讲,学校的责任不在于拥有多少家公司。我一直反对学校办公司,但是学校一定要为经济服务。美国的大学对美国经济的贡献是巨大的,有人统计过,美国经济增长有70%来自大学。大学必须对经济发展有贡献,但这不等于大学一定要办公司。
记者:大学应该对经济有贡献,并不等于大学就要办公司。
杨福家:大学不能办公司。大学可以抚育公司,并不意味着大学应该占有公司。麻省理工学院抚育出多少公司,可是自己没有一个公司。所以必须明确,在现代社会,大学为国家的经济发展贡献力量是责无旁贷的,必须为经济服务,但是并不意味着学校的每一个人都要做与经济直接有关系的工作。这是两码事。一定要有一部分人做长远的基础性的研究,做他们有兴趣的研究,即使与经济毫无关系,也应该为他们提供良好的生活和研究条件,让他们安心工作。
记者:如果说大学和政府之间要有清晰地边界,同样大学和市场之间也要有清晰界限。
杨福家:我一开始就反对“教育产业化”,因为大学是一个公益的事业,绝不能有任何盈利。即使因为某种原因有一点收入,这些收入只不过是总收入的一部分,应该用于增加教学研究经费。绝对不能与教师的利益挂钩,教师的工资应该由学校来出,要保证他们安心工作,全力以赴,同学随时可以找到他们。可是现在国内大学教授兼职之风盛行,北京有一所大学的一位研究生,已经毕业了,他说老师的面都没见过!当然,教授也有他们的苦衷,学校里发的那点工资不能保证他们过上体面生活。这样子,中国教育搞得好吗?
通过制度设计实现权力制衡
记者:对于现在大学实行的“党委领导下的校长负责制”,一些学者也提出异议,认为应该改革,您的意见呢?
杨福家:对于这样的领导体制暂时不要动,因为这是《高教法》里规定了的。但是一定要厘清,什么是“党委领导”?不是党委书记领导,而是党委集体领导。
记者:问题是,在实践中“党委领导下的校长负责制”往往会蜕变成为“党委书记领导下的校长负责制”,所谓集体领导最后往往变成一个人领导。
杨福家:确实如此。许多大学的党委会基本不开,即使开会,尽管党委书记只不过是委员会中间的一个,可是委员会其他成员敢讲一句与他不一样的话吗?常委会上,党委书记说了算。所以,我主张,要在现行的体制下改造党委会。
记者:党委会要改造成什么?
杨福家:党委会成员至少有三分之一由教授中选出。什么叫“教授治校”?重点是有一套体制保证:教授,特别是在教学与科研第一线的教授受到充分的尊重;他们在学校内有充分的发言权与决策权。教授不一定要当官,但是教授一定要有发言权,教授在学校里最受人尊敬。在我们诺丁汉大学,教授绝对有权,表现在哪里?如果校长做得不好,30个校务委员会委员中有8名成员认为校长不合格,就会启动一个程序组织调查,而不是说通过教育部的程序来做,因为人家是一个非常独立的学术自治体。换校长要组成12人委员会,6个人是第一线的教授,还有6个人是具有教育经验、与学校没利害关系的校外人士,而所有管理层是不能进12人委员会的,包括现任校长。所以,校长是教授选出来的,必须对教授会负责,如果你不代表他们讲话,党委书记讲什么你就听什么,下次就不选你了。我认为,我们可以学习借鉴这种做法,党委会有三分之一时校外人士,三分之一是教授党员、学生党员选出来的,三分之一是学校领导层的负责人。
记者:这个方式不错,至少可以防止集体领导走样变成一个人领导。
杨福家:党委书记只不过是组织中的一员,而且要明确规定他的职权在哪里。比如宁波诺丁汉大学是一所中外合作办的大学,由英国诺丁汉大学负责日常教学,我提出来非要有党委不可。为什么?我感到今天中国的大学里没有党委是不行的,那么,党委干什么?第一,保证中国法律在学校里贯彻实施,监督学校不能违法;第二,在学校事务与政府发生关系的时候,党委去协调;第三,党委负责学生的思想工作,保证学校的稳定。但是学校的人事,党委不管,而是由校委会来讨论决定。经过改造,就可能真正做到“党委领导下的校长负责制”。
记者:党委领导,校长负责。如果真正改造了,其实这样的体制也是可以的。
杨福家:关键是如何通过制度设计实现权力制衡。诺丁汉大学的“学校委员会”的领导不是校长,我是董事会的主席,我参加校务委员会,名单上我是第一个,但是校务委员会主席不是我,主席是校外的人士担任。我再举一个例子,我是执行校长,一个人执行不过来,任命了7个副校长帮助执行。校长权力大得很,今天任命你,明天就可以解雇你,不要任何人批准。但是三个委员会盯着你,多少眼睛看着你,谁敢乱来?把亲戚拉来做副校长?那是根本不可能的,马上会有人提议弹劾你。校长有权力任命副校长,但是有两个人不能任命:财务长和教务长。执行校长是校委会选举的,财务长也是由校务委员选举的,然后推荐给校董会任命。还有管教学质量控制的教务长也是校务委员会选举的。
记者:校长、财务长、教务长三者是平行的。
杨福家:质量控制不在校长手里,财务权也不在校长手里。不像内地大学的财务长,如果不听党委书记或校长的话,马上就会被换掉。可是在诺丁汉大学,财务长工资很高,依法办事,只要他不违法,校长拿他没办法,因为他对校务委员会负责。教务长也是如此,哪像我们这里,一切都掌握在一个人手里,尤其是财务都捏在手中,权力集中,当然容易滋生腐败。
记者:诺丁汉大学的这套机制设计非常科学。
杨福家:但是,中国大学负责人都要教育部任命,既然我是教育部任命,我为什么要听教授的?
记者:您的观点给我启发非常大,如果真的把党委会改造了一下,可能是一个非常好的改良措施,能够解决我们面临的很多现实问题。
杨福家:总之,高等教育必须改革。国家政府层面对一些重大问题作出决断十分必要。但是也很有难度,所以,我主张中国拿出几个大学做试点,像南方科技大学可以算一家,宁波诺丁汉大学可以算一家,再从“985高校”里拿几个做改革试点。
记者:改革的方向就是让大学逐渐成为一个独立体,自主办学,实现大学自治。
杨福家:也不能完全做到自治,因为上面还是有菩萨,但是希望改革,途径就是在几个学校试点,三年以后就可见分晓。大学改革的关键是体制改革。理想的体制应该做到:尊重学校的办学自主权,教育事业还是应该由懂教育的人办;保证大学在国家宪法和法律框架内具有独立的思考、自由的表达的自主办学权;保证高等学校应当面向社会,依法自主办学,实行民主管理。
记者:其实不单是教育改革,很多方面的改革,都有这样的问题,改革到一定程度,会发现碰到一个“天花板”,改不动了。
杨福家:这就要有比较英明的教育部长、比较英明的总理支持做下去。否则,结果就是使得现状继续下去,出不了杰出人才。
但是我相信,总有一天会改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