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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振国:学术是学科的灵魂 —大学变革的历史轨迹与启示之三
发布时间:2016-10-09    文章录入:gaojiaosuo    点击:[]

来源:中国高等教育  2016-09-23

学科是大学的基础,没有一流学科遑论一流大学。国家双一流建设方案把“坚持以学科建设为基础”作为双一流建设的基本原则之一,要求“引导和支持高水平大学突出学科重点,凝练学科发展方向,优化学科结构及资源配置机制,打造更多一流学科,带动学校全面提高整体实力”,反映了大学发展的客观要求。学科建设的概念在我们的观念中很长时间是比较薄弱的,30年前几乎还没有关于学科建设的观点,到“211工程”启动之后,学科建设的观念才逐渐强化起来。令人欣喜的是,现在学科建设已经成为大学规划的核心内容和工作的重要抓手,反映了我国大学发展的强劲势头。但是根据什么来凝练方向、优化结构和配置资源呢?现在谈论得比较多的是从学科发展的外在要求来说的,比如根据国家需要,国际前沿,民众关切,学校特色等,这无疑是正确的;但学科发展的内在动力是什么讲得却很少,殊不知没有学术就没有学科,没有高水平的学术就没有高水平的学科,学术是学科的灵魂。一所大学的地位和受关注的程度,不是因为他的学科多少,而是因为他的学术水平高低。

学术先于学科

学术(Academia)一词,来自于古希腊时期的地名Akademeia,位于古代雅典外围的一座体育馆,由于被柏拉图改为学习中心而闻名,以后这个词慢慢演变为交流思想、累积知识的意思。早在2500年前人类的学术就已经相当繁荣,中国的春秋战国和西方的古希腊雅典时期学术就曾一度鼎盛,可以说是人类历史的一个奇特现象,百家争鸣,百花齐放,三教九流,异彩纷呈,东西方都贡献了一大批最伟大的思想家和学问家。

学科的出现则要比学术晚得多。学科(discipline),源于希腊文的教学用语didasko(教)和拉丁文(didisco(学)。拉丁语为disciplina,意为对信徒、门生的训导、教育。古希腊时期,学问统称为“哲学”,自然科学尚未从哲学中分化出来,而是以自然哲学的形式包含在哲学知识总体中。13世纪以前,巴黎大学有四个学院:神学、医学、教会法规、艺术;“文科七艺”涵盖了所有知识的划分;14世纪,英国作家乔塞时代的英文discipline指各门知识,尤其是医学、法律和神学这些在大学中的“高等部门”。文艺复兴时期,自然科学才从哲学中分离出来并自成体系;18世纪,自然哲学分裂为各门独立自然学科,标志现代诸学科正式诞生。19世纪初德国大学正式使用学科的概念;20世纪初科学学会的形成、学会的成立标志着知识划分走向“正统”地位。

学术的发展是和一系列的制度创新、机制创新联系在一起的。

学者专业化是学术发展到一定程度的重要产物,同时又是学术发展的重要动力。中世纪大学教师已经成为一种准职业,但尚未成为专业性职业。中世纪的大学首先是一个宗教组织,中世纪大学虽然为学人提供了全日制的职业发展道路,但并不能保证终身就职,此时的学者一般有两种选择:一是作为临时教师在大学任教,一旦教会或政府部门出现升迁机会时就转换职位;二是成为常任教师在大学里进行持续稳定的教学,这种类型的教师在中世纪晚期的大学里占大多数,他们在大学服务很长时间甚至终身。

近代德国柏林大学以富有创新性的大学制度促进了学术职业从传统到现代的转变。一是设立了稳固的讲座制度,保障了研究的专门化、教师的专业化和学术自由;二是科学研究成为柏林大学教授的正式职责,并成立了由讲座教授主持的集教学与科研功能于一体的研究所,研究的专门化也促进了教授的专业化和教学的专门化。

马克斯•韦伯首次从社会学的角度论述了“学术作为一种志业”的特征。他认为在现代社会,学术已经成为一种专门职业,并日益呈现出专业化的趋势,“从表象与实质两方面来说,我们都必须认清,个人唯有通过严格的专业化,才能在学术研究的世界里,获得那种确实感到达成某种真正完美成果的意识……任何人如果不能,打个比方,带起遮眼罩,认定他的灵魂的命运就取决于他能否在这篇草稿的这一段里做出正确的推测,那么他还是离学术远点好些。”他不仅论证了学者专业化的必要性和必然性,而且对学术研究充满了理想主义:“没有这种圈外人嗤之以鼻的奇特的‘陶醉感’,没有这份热情,没有这种‘你来之前数千年悠悠岁月已逝,未来数千年在静默中等待’的壮志——全看你是否能够成功地做此臆测——你将永远没有从事学术工作的召唤;那么你应该去做别的事。因为凡是不能让人怀着热情去从事的事,就人作为人来说,都是不值得的事。”

学术刊物是学术发展到一定程度的另一个重要产物和重要动力。虽然杂志16世纪就已出现,但学术刊物的繁荣却是19世纪的事。由于学术研究繁荣,许多国家成立了由学者们组成的专业学会。在英国、法国、美国、德国、荷兰、意大利、比利时、奥地利、瑞士、瑞典、丹麦、澳大利亚、新西兰、加拿大、俄国、挪威、日本、捷克斯洛伐克、南非等国,一些医学、数学、哲学、考古学、地质学、地理学、工程技术、物理学、化学、人类学、历史学、经济学、农业科学方面的学术期刊先后创刊,其中尤以医学、数学期刊最多,极大地促进了学术的发展。随着学术刊物铺天盖地出现,鱼龙混杂的现象也日趋严重。为了辨析杂志论文的质量,引导人们在汗牛充栋的刊物中阅读到有价值的论文,美国科学信息研究所于1957 年创办了《科学引文索引》(Science Citation Index,简称 SCI ),之后又创办了EI(工程索引)、ISTP(科技会议录索引)以及SSCI(社会科学引文索引),促进了学术研究水平的提高,而且推进了世界共同的学术规范和标准的建立。

著作权制度是学术发展到一定程度的又一个重要产物和重要动力。专利特别是著作权制度对学术的发展具有重要意义。1474年威尼斯专利法诞生,1623年英国《垄断法》颁布,专利制度走上了近代化发展的道路,专利的“私权”性质得到确认。进入19世纪后,越来越多的国家相继制定了专利法,专利制度走向繁荣。18世纪以来,专利申请开始普遍起来,技术的保护变得越来越重要了,这推动了工业革命的爆发。而与专利制度同为知识产权制度之一的著作权制度也最早在英国建立,促进了科学文化的迅速交流和传播,它与专利制度一起成就了英国技术进步和工业革命的辉煌。19世纪后期,专利制度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普及,各国纷纷加入了《保护工业产权巴黎公约》联盟,到了20世纪中叶,专利制度已经在世界各国基本建立。

学术促进学科

学术是指人所自由进行的旨在理论上或实践上有所创新的有一定专业性的研究活动。学术是一种活动,又是一种成果;学术是一种方法,又是一种规范。学术的核心是富有创造性的用可以验证和重复的方式获得的研究发现。学术的内涵是学说、理论、流派直至体系,外显行为是论文、著作、专利等。学术是学科的内核,是学科发展的动力。

学术促进学科分化。学科分化是科学发展的最重要的成果,同时又是它的条件。大家都知道,牛顿最重要的著作是《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他的最伟大的贡献是提出万有引力定律、牛顿运动定律力学。在他那里,数学、物理学和力学是融为一体的,可是300年后,不仅数学和物理学截然分开,物理学和力学也截然分开,物理学分化出了物理学史、理论物理学、声学、热学、光学、电磁学、无线电物理、电子物理学、凝聚态物理学、等离子体物理学、原子分子物理学、原子核物理学、高能物理学、计算物理学、应用物理学等十几个学科;同样,力学也分化出了基础力学、固体力学振动与波、流体力学、流变学、爆炸力学、物理力学、生物力学、统计力学、应用力学等十几个学科。学科的每次分化都极大地促进了科学的发展,都充满了学术的故事,其中最动人的故事无过于法国的百科全书派了。1745年,巴黎出版商普鲁东本来打算将1727年英国出版的《科技百科全书》译成法文,后来发现该书已落后于形势,决定新编一部法国的《百科全书》(又名《百科全书,或科学、艺术和手工艺大词典》),以狄德罗为核心的一大批民主、革新学者,在编写的过程中形成了百科全书派。17511772年,《百科全书》共出版28卷,17761780年又增补了7卷。《百科全书》不仅有力地促进了科学的分化,而且为1789年的法国大革命奠定了舆论基础。

学术促进学科综合。学科分化的同时几乎也就开始了学科的综合。恩格斯1873年开始撰写的《自然辩证法》, 根据当时科学达到的水平, 按照从低级到高级的顺序和复杂的程度, 把宇宙物质运动分为机械的、物理的、化学的、生物的和社会的五种基本运动形式,很早就看到了不同学科之间的内在联系。恩格斯根据当时自然科学发展所显示的突破原有学科界限的新趋势,在分析各种物质运动形态相互转化的基础上指出,原有学科的邻近领域将是新学科的生长点。事实上此后在物理学、化学、生物学、地质学、天文学等原有基础学科相互交界的领域产生出了一系列的边缘学科,如物理化学、生物化学、生物物理等等。现代科学的发展表明,不仅在相互邻近领域,而且在相距甚远的学科领域之间由于交叉和渗透,也不断产生出新的边缘学科,即使在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这两大门类之间,也不断产生出相互交叉和渗透的边缘学科,把人类对世界的认识不断推向前进。

学术促进学科深化。学科的深化与学术的发展相向而行,以教育学研究为例,学科深化的每一步都伴随着学术进步的脚印。

首先,学术推动教育研究的对象从局限于微观走向了微观、中观、宏观多个维度。早期的教育研究基本上是教学教法的微观研究,研究观念上学生处于从属地位,教育过程是教师中心、教材中心、课堂中心,传统教育学的集大成者是德国的赫尔巴特(Johann Friedrich Herbart 17761841)。1920世纪之交,美国的实用主义哲学家杜威(John Dewey 18591952)主张通过改造教育以改造国家,强调以学生为中心,以活动为中心和做中学,教育研究从学校内拓展到学校外,从教学研究拓展到教育制度研究,教育(Education)研究代替了教法(pedegaogy)研究。

其次,学术推动教育研究内容从单数的教育学( science)走向了复数的教育学(sciences)。在上个世纪的前60年,教育科学一直是单数的科学(science)。20世纪60年代以后,随着教育系统的复杂化和教育研究方法的多样化,教育研究从单数走向了复数(sciences),教育社会学,教育经济学,教育人类学,教育评价学,教育管理学,教育技术学,比较教育学等分支学科纷纷涌现,教育研究成为了一个庞大的家族,成为一个由众多分支组成的既相对独立又相互联系的学科体系。

又次,学术推动教育研究从主要作用于教师走向了作用于政府和全社会。对教育问题的研究始于对教师培养的要求。19世纪后期教师逐渐成为一种专门职业,教师培养逐渐成为一种专门制度。为了提高教师的专业水平,需要提供教育教学的专门知识,关注教育研究成果的主要是中小学教师。1964年美国著名社会学家詹姆斯•科尔曼(James.Coleman)教授带领一个研究小组收集了美国各地4000所学校60万学生的数据,调查结果发现:黑人和其他弱势少数民族后裔相对于白人中产阶级缺乏一种改变和控制自己前途的自信,这是导致黑人学习成绩低的主要原因; 1970年代美国经济学家科西奥多•舒尔茨(Theodore W. Schultz),证明了人力资本理论,舒尔茨运用自己创造的“经济增长余数分析法”,测算了美国19291957年国民经济增长额中,约有33%是由教育形成的人力资本做出的贡献。现在教育研究已经从基础教育扩展到高等教育,从正规教育扩展到非正规教育,从正常儿童的教育扩展到特殊需要的儿童的教育,从青少年教育扩展到成人教育、终身教育,从学校教育教学过程的研究扩展到教育规划、教育投入、教育绩效、教育战略,从教育的内部关系扩展到教育的外部关系的研究,关注研究成果的也从教师扩展到教育行政官员、政府官员、其他学科领域以及全体社会大众。

学术引领学科

学术与学科最大的区别是,学术关注问题,以新发现为导向,学科关注体系,以建立“体量”为导向,学术在发现问题、研究问题、解决问题的过程中引领学科发展。

创新驱动。创新是衡量学术的基本的和最高的标准,学术促进学科发展的最根本的原因是创新驱动。有所发现,有所发明是学术研究的内在动力,能否发现新问题、挖掘新材料、采集新数据,能否提出新观点、采用新方法、构建新理论是衡量学术价值的基本标准,正因为如此,学术研究强调创新意识,关心发现新问题、把握新情况、明确新目标,努力推动理论创新、技术创新和社会变革;强调接受新知识、学习新方法、形成新观念,把创新意识贯穿于研究的全过程,勇于超越别人和自己;强调关注实际、了解实际、深入实际,善于从实际问题中抽象出理论并回到实际中接受检验,不断丰富和发展理论;强调重视方法论的转换与创新,重视不同学科研究方法的借鉴与整合,通过模仿创新、综合创新、原始创新,不断提高科学研究的整体水平和社会效益;强调建立创新机制,激发创新活力,探索更加灵活高效的科研组织形式,形成更加有利于科学创新的宏观管理体制和微观运行机制,营造更加有利于创新型人才脱颖而出和发挥作用的良好环境。

自由驱动。学术是学者内心好奇心的产物,是心灵自由的产物,是社会表达愿望的产物。学术是一个内心呼唤、自由探索、持续发现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学者的好奇心、荣誉感、自我实现的欲望经常处于支配地位,正是学术活动的这种个体性,个体的千差万异的展现,保证了世界的丰富多样性,促进了学术研究的原创性和不同思想交流对更多创造性的激发和增长。学术的自由性是突破科研体制、学科建制中非学术因素阻力的天然力量,它是与各种非学术因素顽强博弈的过程。层次、级别、职称、年龄等科层制度,申报、评审、考核、经费使用等管理制度,马太效应,人情世故等社会文化,无不影响甚至左右着学科发展和学科地位,但最终水落石出看的还是学术水平。

规范制约。学术的本质是追求真知、追求真理,学术诚信是学术健康发展的基本保证,学术不端是学术的大敌,学术是在与学术不端行为的斗争中发展的。剽窃、抄袭、占有他人研究成果,或者伪造、修改研究数据、跟风、献媚等不良行为不仅损坏学术,而且污染社会空气。近20多年来,很多政府部门和学术团体发出过多次抵制学术不端行为的文件或倡议, 201645日教育部又发布了《高等学校预防与处理学术不端行为办法》的部长令,再次专门地和系统地强化学术规范要求,说明学术不端行为仍然有相当的市场和影响。正是这种非学术的行为,导致了大学里普遍存在的“有学科无学术、有学者无学术、有成果无学术”的三无现象,造成了学科建设的“空转”,经费、人员、设备在不断增长,但有所发现、有所发明、有所创新的学术成果并没有同步增加。不断强化学术规范,才能维护学术尊严,切实提高学术水平。

最后要指出的是,学术不仅涉及研究,学术性是对科研、教学、社会服务的综合要求。20世纪90年代初,美国学者欧内斯特•博耶(Boyer)在分析各类学术工作时,将学术划分为四种:1)发现的学术水平,即对知识本身的追求,关心的是“要知道什么?还有什么需要发现?”(2)综合的学术水平,即对孤立的现象加以解释,从整体上加以考察,建立各个学科间的联系,关心的是“这些发现意味着什么?能否对所发现的东西以超出本专业范围的更综合的方式加以理解和解释?”(3)应用的学术水平,即把服务(公民活动)看成是学术水平,将服务同一个人的知识的专门领域直接联系起来,与自己的专业性活动联系起来或直接来自于自己的专业性活动。关心的是“知识如何能及时地应用于实际问题?”(4)教学的学术水平,即教授的工作只有得到他人的理解才算有结果,教学被视作学术水平,它既教育又培养着未来的学者。这不仅是博耶个人的学术见解,而且反映了优秀大学的共同追求。不要误解为科研讲学术,教学和社会服务不需要讲学术,恰恰相反,一所高水平的大学一定是在科研、教学和社会服务几方面都能够体现高度学术水平,彰显自己的不可替代性,才是高水平大学。着力提高学术水平,打造创新成果,才是双一流建设的根本任务。